专访|导演陈正道:所谓“秘密访客”,其实是每一个观众自己

文章正文
发布时间:2024-12-01 22:50

陈正道大概是投资方最喜欢的那种导演,年轻、富有创意,拍出来的电影有扎实的类型化探索和并不自我陶醉的个人表达,票房也往往有不错的保障。《催眠大师》成功后,《记忆大师》再度巩固了他擅长悬疑片的导演“人设”,《摩天大楼》的剧集的热播也为他打开更广大的市场。

15年前,新生代导演陈正道凭借《盛夏光年》一战成名,再早点,他曾经是威尼斯电影节史上最年轻入围国际影片竞赛单元的导演。年少轻狂的陈正道在最得意的那几年里毁约、赔钱、又毁约,直到而立之时因《幸福额度》打开华语市场的新大门。陈正道找到自己的路,“决定做一个类型片导演”。但在他的电影里,会给自己“留5到10分钟”,用以展现自己对电影的审美和追求。

《秘密访客》海报

但《秘密访客》对他来说,是一次久违的更强烈的自我表达,“以往是给观众设计算式、编织结构、营造悬念,追求反转,但这次是直面内心的恐惧,而且直面的是我自己的内心。”他将其形容为一部“新型的柔性悬疑电影”。

在五一档上映的影片里,《秘密访客》算是受关注的一部,郭富城、段奕宏这样的实力派中生代演员翘楚,加上《唐人街探案》里邪魅一笑给人留下几年“阴影”的张子枫和《隐秘的角落》里“朱朝阳”荣梓杉、“普普”王圣迪这些00后“阴暗小孩”携手——有影迷说,这阵容可谓是“悬疑片顶配”级别的。

向来喜欢在电影里埋线索的陈正道,向澎湃新闻记者透露,这次的影片不再“烧脑”,更需要观众去“进入”。《秘密访客》是关于一个家和家人之间发生的故事,从不同人的视角看待会拼凑出不同维度的样貌。

导演的建议是,代入张子枫或者段奕宏的角色,观影效果会更好。“所谓的‘秘密访客’,其实是每一个观众自己啦。”陈正道说。

《秘密访客》剧照

【对话】

不追求反转,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澎湃新闻:关于你的悬疑烧脑片“进阶之路”,这一次的《秘密访客》有什么样的突破和挑战?这次编织悬疑的方式和之前相比有什么不同?

陈正道:《秘密访客》跟另外两个“大师”比较不一样的是,那两个“大师”是属于比较依靠前面的悬疑推理制造后面的反转,或者更偏重在逻辑上结构上的构建,这次的片子比较偏心理惊悚,是真的挖掘在我内心恐惧的东西,所以它是比较情感导向的一个类型,并不是在追求那种反转或者是解题的快乐。

所以它的编剧创作方法也是和之前很不同的,之前比较像在设计数学算式,希望跟观众产生博弈,或者带领观众抽丝剥茧的过程。这部片比较痛苦,比较挖掘我内心真正的想法,跟我自己害怕的东西,接着把它编排进剧情里面,是完全不一样的创作体验。

《秘密访客》剧照

澎湃新闻:这种你提到的“直面自己内心恐惧”,可以稍微具体讲一下你自己内心会因为哪些事情恐惧吗?

陈正道:其实我从小到大对家庭是有恐惧的,因为我是一直有秘密的那种性格。虽然在成长过程中,我父母对我也蛮好,但是我总觉得有些秘密我要藏着,有的时候为了藏住这个秘密,我要做出说谎甚至更糟糕的事情。而且我发现一个秘密藏久了,那个我自己会不敢告诉别人的事情或者自己自卑的事情,会令我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者。

我举个例子,比如我小时候是个胖子,我可能怕因为我胖在学校被嘲笑、被欺负,就在班上去欺负别的胖子。当然这只是一个暗喻,但是我觉得很多人会在隐藏或者压抑一些事情的过程中,无法跟自己和解,转而成为愤怒或者是想要去抹杀,因为我们不想面对自己的缺点,或者是缺失,面对这个事情过程中蛮痛苦的。这是我创作这部电影的核心源泉。

《秘密访客》剧照

澎湃新闻:结构还是你比较擅长的部分,虽然这次不是强调反转,但是不是也有一些内在的逻辑可以提供一些供观众参考的视角?

陈正道:这个片子里面的霸凌比较奇特,它是一个绕一圈的状态,可能有的时候是比较掌握社会资源的人,他们会欺负比较弱势的人,弱势的人再去欺负更弱势的人。但是这又是循环的,不会有绝对的强势,或者绝对的弱势。

澎湃新闻:你的几部电影里都有那种法理和情理之间的冲突,这种情感内核对你来说是迷人的吗?

陈正道:这个片子里面法理跟情感不是对立的关系,像我一开始讲的它是心理惊悚,我不会觉得情感跟法理两个事情,当它们互相逾越的时候是迷人的,但是我觉得并不能去用情感、激情或者群众的反应去重新定义法律,比如现阶段有的时候对于一些网络声讨,我也会产生负面的想法,就像我之前在影视剧里讨论过的家暴、性侵等问题,我认为犯罪就是犯罪。

郭富城是“NPC”,其他人拿到不同的剧本

澎湃新闻:之前在一个采访里读到你形容这部电影是“新型的柔性悬疑电影”,怎么解读这个概念?

陈正道:就是说它不是那种挖坑爽感或是算式型的片,你可能要进入这个片子。“秘密访客”其实指的不是段奕宏,观众其实也是秘密访客,在他们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拜访了他们家。我说的“柔性”,就是真的你得把自己代入其中一个角色,离他们很近,你可能够更享受到这部片的观影乐趣,能更看得进去,所以我觉得它是比较少见的类型。可能有一些观众一开始想开心地看一部电影的话,它会有一点挡住你,但是如果你能够真正地沉入到气氛里,我觉得还是比较特殊的。

访客于困樵(段奕宏 饰)

澎湃新闻:那作为导演,你建议观众代入谁的视角,能够更好地打开这个家庭的秘密?

陈正道:那我觉得张子枫那个角色吧,段奕宏的角色也行。最大的秘密是在郭富城身上,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什么这个家是这个状态。简单来说拿剧本的话,就是郭富城的角色是NPC(非玩家角色),然后其他观众拿到不同的剧本,能够用不同的方法去解析拼凑到过去的事件。

汪父(郭富城 饰)

澎湃新闻:这次合作了中青小三代的实力演员,怎么评价他们的表现?

陈正道:这几个演员中,除了荣梓杉以外,我都是最少合作两次以上,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第一线的演员,他们的表演方式没有那么依赖台词,也没有那么外放情绪来表达,他们真的有把每个人内心的恐惧演出来,这次每个角色背后都有隐藏的历史,对他们都有一些挑战。

澎湃新闻:像张子枫、荣梓杉这些小孩,已经都有了一些过往作品里“阴暗小孩”的“人设”,这次有挖掘到他们哪些惊喜的面相或是潜能?

姐姐(张子枫 饰)

陈正道:我跟他们这些合作都没有考虑他们以往作品的表现,因为这个片确实非常风格化,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讨论怎么寻找跟这种气质相符的演员。张子枫在《唐人街探案》里面那个笑容是很久之前了,我一直记得那是非常打动我的一个表演。

然后荣梓杉我们跟他合作的时候,他还没拍《隐秘的角落》,所以我对他也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倒是我们拍完后大概一段时间后,看到《隐秘的角落》出来还蛮惊艳的,他跟我们电影中也完全不一样。

汪楚祺(荣梓杉 饰)

澎湃新闻:听说这些00后演员重新激发了你对青春片的兴趣?

陈正道:我觉得从子枫跟梓杉身上看到了00后那种对自己更有自信,对这个时代有更多的体验的状态,他们生长在网络新媒体时代,一出生他们就有非常多的管道去获取资讯,价值观多元,也有非常多的管道展现自己。我觉得这件事对我蛮有吸引力,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秘密跟他们在青春中的困惑。在《盛夏光年》后大概十几年,我都没有想到再拍青春片,但是在拍摄这部片,跟他们相处,让我觉得我现在可以拍一部关于新媒体时代、关于00后的爱情的一个青春电影。

《秘密访客》剧照

对自己有更好的期许,观众也有更高的期待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着迷于悬疑犯罪的人,自己的脑回路会有什么不同?平时看社会新闻案件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条件反射吗?

陈正道:有。在拍这些悬疑片之前,我特别喜欢看犯罪新闻或者是犯罪的案例,我对于犯罪案件上除了一般网络的反应去判断一个是非对错之外,有时候会更想看到造成这个结果的过程,我每次看到一些猎奇的案件,在它抽丝剥茧办案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投入如果我是受害者、如果我是凶手、如果我是经手办案的人,是怎么样的一个感觉,或者说到底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越是这样去想,你会越发现相当一些案件的发生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还有更多深层次的原因和更多面相。

回路的条件反射的话,有一个比较好玩的地方是,这种剧本做多了,有时候我看一个正常的案件叙述的时候,会想说“这里可以跳过,这里观众应该懂,不用写出来”,然后有时候编剧的时候思维会来回跳,这个是我在最近的创作中的一个反省。

母亲(许玮甯 饰)

澎湃新闻:做了那么多年悬疑,大家也给你贴上一个“悬疑大师”的标签,自己有什么样的心得?

陈正道:大师是肯定不算了,以华语电影的类型探索来讲,只能说是还在学习跟努力尝试,我觉得观众对我的支持让我能做到在当下的市场还能够去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已经是很幸运的,我觉得我也是跟观众一起朝着这个类型更极致的方向更往前走。具体说“大师”这种抬头我就不敢想,但我对自己还有更好的期许,我相信观众对这个类型也有更高的期待。

澎湃新闻:关于悬疑这个类型在编导技法上的编排,你之前有说过《催眠大师》可能给观众的信息过多,《记忆大师》可能又有些给少了。现在在拿捏悬疑感上有没有什么心得?

陈正道:我还是没有办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我可能要每拍一部从观众的反应里再慢慢去想这个答案。这三部电影不会是我拍悬疑推理或者是犯罪惊悚题材的一个完整的闭合,恰恰是刚刚开始。也许要10年后我们再来聊话题。

澎湃新闻:你之前说自己是“影评人型”的导演,那这次会给《秘密访客》打多少分呢?

陈正道:《秘密访客》比起两个“大师”,更是自我实现的过程,我很想拍这个类型,同时这一次也拍得比较极致,我觉得我没有办法用观众的角度为自己这部片打分,因为我也不确定如果我是观众,我自己到底会不会喜欢这部片,但是作为这部片的创作者,我觉得我是100%的喜欢跟肯定自己能把这部片拍出来的。

所以我不想拿它去跟我自己其他片或者别人的片子作比较,但是如果你问我对票房和市场的判断,我可能还是打三星。但对自我的肯定方面,我觉得这次我能打五星。

《秘密访客》剧照

澎湃新闻:五一档好多片子竞争激烈,对票房有什么样的期待吗?

陈正道:老实说票房的期待我有很大的焦虑。因为我希望票房不要太差,这样我还能够继续在市场上拍不是最主流的一些新的探索。我希望观众支持这样类型,我才能够跟电影公司争取说我们下次再拍一个更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你其实是投资方很喜欢的那种导演,因为能够看到票房的某种“保障”,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正道:我觉得还好,我觉得在品质和拍一个电影的认真度上,我应该是不会辜负投资方的期待。但是我觉得我真正的压力来自于有时候大家会期待你要“爆”。

应该说我也不是一个非类型片导演,也不算一个作者电影,我拍片就是期待观众来看,我在选材的时候也知道哪一种类型更容易“爆”,但我觉得我的心态是想拍一个“票房不差”的电影,心态会比较平稳,所以这些年我在选片的时候我都没有选择最容易跟观众沟通的类型。我就是希望把自己定位“票房不差”,然后拍的东西可能还有一些探索。可能会流露出来一点缺点,但无论如何我是带着对最精品的追求,用最扎实的方式去做一个新的东西。

《秘密访客》剧照

澎湃新闻:我比较好奇“影评人型的导演”为什么如果自己能发现问题,还是会犯一些毛病呢?

陈正道:因为观众进电影院的时候,有想要预期到的观影体验,但是创作者有的时候也是想说一点特殊的故事,或是也要肩负起探索类型,所以有的时候观众不喜欢,我虚心接受,但我不能把它归纳成是我的问题,我还想去改变它。

澎湃新闻:感觉你拍电影的时候有两个自己在打架,有一个艺术家和另外一个更职业导演的心态在博弈的过程吗?

陈正道:有,但博弈也蛮愉快的。而且我心里的这个权重有一个好处是,它是浮动的。比如,如果《秘密访客》表现很好,我觉得肯定我会更有自信把自我表达的权重拉得更高,但如果这次反响普通,我有可能往更商业更注重观众体验的方向走。我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不用把这个权重变成一个固定值,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都在拍我想拍的电影。